“等今年秋收之后,我爹说要来看看吉首这边的桐油作坊……”然而,他的话音未落,一阵突如其来的山风呼啸而过,将后半句话生生卷走了大半。
坐在一旁的汪丽默默地别过脸去,车窗玻璃上映照出她耳尖那一抹绯红,宛如筒子楼里那个夜晚被油灯染得通红的枕巾一般。
那时,窗外的暴雨倾盆而下,雨点猛烈地敲打着窗户,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。而屋内,弟弟那张珍贵的录取通知书静静地躺在桌上,在潮湿的空气中散发着淡淡的霉味,但它却犹如春芽一般,充满了生机与希望。
那些回忆如同车尾扬起的尘土一般,汹涌地翻腾起来。八十年代的湘西公路,宛如一条正在蜕皮的老蟒,蜿蜒曲折地盘踞在山间。它艰难地驮着满满一车人,在逐渐降临的暮色中缓缓前行,仿佛每一步都承载着沉重的岁月。
终于,当吉首站那昏黄的路灯刺破青灰色的天幕时,整个世界似乎都亮堂了一些。机关大院门口的那棵枇杷树,此刻正无力地抖落着最后几片枯黄的树叶,仿佛在向人们诉说着时光的流逝。
汪丽轻轻地下了车,脚步有些踉跄。她低头数着脚下水泥台阶上的裂痕,一道、两道、三道……一直数到第七道,还是和去年腊月离开时一模一样。
张聪跟在后面,他那双解放鞋重重地踩在地上,细碎的月光瞬间被踏碎成无数片。钥匙串相互碰撞所发出的叮当声,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脆响亮,甚至惊飞了屋檐下栖息的几只蝙蝠。它们扑棱着翅膀,迅速消失在了黑暗之中。
"这床板..."汪丽抚着吱呀作响的木纹,突然想起花果山老宅里那张窄床。十岁表弟翻身时,蓝印花被下的手是如何在月光里游走如银鱼。
此刻走廊穿堂风卷着去年的《湖南日报》,铅字标题"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"在门缝间沙沙作响。
铝饭盒里的年糕凝着冷白的油花,却无人问津。当张聪的指尖掠过她散开的麻花辫时,桐油灯正将两人的影子投在斑驳的石灰墙上。远处酉水河的涛声裹着赶夜船人的号子,一声声撞在生锈的窗棂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