高加林揉着肿胀的双眼,开门来到操场上。眼前的一幕让他震惊不已,完了完了,他就这样说不清,道不明地跟亚萍度过一晚,可怎么是好?被这群碎脑娃子发现,不知又要被传成啥?他原本想的是,在黎明前,人们上工前赶回家。
这该死的瞌睡。
现在,太阳老高了,到处是干活的农人,怎么避得开他们?亚萍这女子,心是真大,也不知道叫醒他。还跟娃娃们玩在一起,这不是给自己找不痛快吗?
黄亚萍没有看见高加林,她的精力,放在娃子们捕鸟上头了。
怎么办?跟她商量一下,错开时间往回走吧!他们不能一搭里回去,叫大伙儿看见,无事变有事了。他也不能让这些碎脑娃娃看见他住在学校,真是“跳进黄河也洗不清”了。
高加林急得像热窝上的蚂蚁,他躲避着他们,贴着墙根和树影,往黄亚萍站立的枣树下移动。他得把话给她说明,指给她怎么回家的路,叫她自己走回去。
真是怕啥来啥,他被其中一个孩子看见了。
“高老师——”
那孩子朝他喊了一声,他本能地吓了一跳。
亚萍也看见了他,朝他走了过来。
“起来了。我看你睡得正香,不忍心叫醒你。”亚萍毫不避讳,像个婆姨般伸手为他理了理衬衣的领口。高加林在深秋早晨的清冷里,也忍不住汗流浃背起来。
娃娃们也不捕鸟了,纷纷向他跑了过来,把他们围在了中间,热情地问长问短。高加林无地自容,不知该怎样化解这场尴尬。太丢人了,以后可怎么活人哩?
懵懂的孩子们似乎倒并不在意他为什么会在学校。他们并不认识这个漂亮的陌生大姐姐,有些怕生,现在看到了他,知道他们是一伙的,于是热情地对着亚萍问这问那。他敷衍着,找藉口搪塞。好不容易挣脱孩子们的束缚,他拉着亚萍的手,赶紧逃回了高家村。
亚萍今天的任务,就是履行昨天的约定,继续记录整理陕北民歌。其实,她还有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,想见见巧珍,这也是她此行的目的。昨天,从村民们嘴里得知,巧珍也回了娘家,帮母亲播种秋小麦。她们姐妹俩,也在自家的秋田里忙活。
她等了一下午,及至到晚上,她们家俩姐妹,她一个也没见上,心中不免有些失落。回头想想,也正常。她们是情敌,因为她的出现,巧珍把自己嫁给一个并不真爱的男人。这份难过,是刻骨铭心的,她为什么要见仇人。
那个女子,一直是她心中的一个谜。她只是一个没文化的农村女子,加林为什么那么在意她?她已经结婚了,为什么还要义无返顾地帮助加林?听说加林重新教上书,还是她央求自己老公和加林村的书记求来的。她对加林的爱,到底有多深,一直像一个谜团一样,萦绕在她的脑际。
她承认,她爱加林,爱到了骨子里。但是,她始终没有勇气为了加林放下拥有的一切,她没有做出与父母决裂,不回南京的决定。而那个女子,伤心过,痛过,还要选择帮助加林,这种爱,且不是已经深入骨髓。她们之间,在行动上,她就已经输给了别人。
在这件事情的对比上,她是有些痛恨自己的。她感觉到了自己的私心,所以,也就不配拥有真爱。
今天,亚萍不要加林作陪,叫他去帮忙年迈的父母,把自家的小麦种上,可耽误不得了。她要单独,以一个倾听者的姿态,去感受陕北民歌的博大精深。有他在身边反而碍事。加林依从了她。
一上午的时光,她从乡亲们的麦田里挨个寻去,大伙儿老远跟她打着招呼,都说自己的歌美,都愿意给她记述。大伙儿脸上洋溢着真诚和热情,这让她非常感慨:新中国的脊梁,或者,更远一点,华夏五千年的脊梁,不就是靠这种朴实、简单、单纯、怜悯、苦难的农业命运支撑起来的吗?在城市里,享受着优渥生活的人,有什么资格瞧不起农民?
曾经水火不容的两个情敌,还是见面了。这样的场景,亚萍心里预演过很多遍,巧珍心里也预演过很多遍。从昨天她踏入高家村的地面,巧珍就在心里预测着什么?她们本来无有交集,是高加林这条纽带把她们牵扯在了一起。
巧珍还有些矜持和抵触,巧玲倒落落大方地拉起了亚萍的手。
她们的相见一点也不传奇,在心里做过的预演没有派上用场。在相互见面的一刹那,一切都烟消云散了。她们相对无言,只是双眼噙着眼泪,默默地注视着对方。
初见这个农村女人,亚萍也惊为天人。漂亮的女主持被她的美貌折服了。巧珍的美是那么的简单纯粹,天然素颜,不加粉饰,仿佛就是天地间的精灵。
她的眼睛是空灵的,犹如碧波荡漾的深潭,秋波似水,自带柔情。眼眸深处,似乎藏着整个宇宙,让你看一眼,便再难忘记;挺直的鼻梁下,一张小嘴如同熟透了的樱桃,别说男人,女人见了,也忍不住涌起想啃一嘴的冲动;鹅蛋型脸庞,倏忽间两个酒窝一闪而过。她留着齐肩短发,具说曾经有一头瀑布般的秀发,因为高加林而剪掉了,真是可惜。她不说话,嘴唇颤动,有着些微的生气和哀怨,眉宇间还有点小挑衅,却也掩盖不住脸上的脉脉含情。这样的女人,别说高加林,就连此时的亚萍,也是爱惜得不知该如何是好了。
她的妹妹跟她一样漂亮,只是多了些读书人该有的大度和沉稳。巧玲有一头美丽的秀发,她想,当初的巧珍应该就是这样吧!巧珍配上这头秀发,应该要比巧玲美。她是那种奔走于山野中的丫头,没有受过书本知识的熏陶,藏着的是那种本真的野性美,从她常年经受日光照耀,略显粗黑的皮肤,和眉宇间的精致,高挺的鼻梁可以看得出来。
亲亲的大陕北,大概也只有如此深沉厚重的黄土地,才养得出这样的女儿。
在巧珍面前,亚萍因为自己刻意烫成的大波浪鬈发而自惭形秽。
尴尬在所难免,幸得有巧玲这个小鬼灵精。调皮的姑娘一边抓住亚萍的手,一边抓住姐姐的手,把它们互相交替在一起。泪水,终于从两人的脸上滚落下来。
“姐姐,”亚萍握住巧珍的手,愧疚在她的心里激荡,一度让她说不出话来。
“对不起。”千言万语化成简单的三个字。
“妹妹,”巧珍一样情难自抑,“我不怪你。”
没有什么语言再能代表这些简单字眼的份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