不得侵占百姓余财的圣旨不在少数,洪武年间、永乐年间就有数份,永乐十二年,明成祖第二次北伐,有应天府军户开铺面,被官吏勒索军需,明成祖得知亲自下旨:那开铺面之家,军民之户,官吏豪右不得勒索朘剥,敢有违了的,拿来不饶,钦此。
大明律、会典,都有相关的条文,但律法这东西,从来不是约束肉食者的,因为肉食者本身就是律法的制定者之一。
大明刑部尚书王崇古,从不相信律法能够约束陛下,虽然陛下绝大多数时候,都遵循大明律例行事。
“陛下,罗瑶此等逆举,自然要依律拿办,除了地方有司之外,还有新都杨氏参与其中。”张居正没有为罗瑶求情,而是把这里面的勾当,明明白白的告诉了陛下。
秤砣上加戥头,收上来的也是一批烂谷子,百姓需要粮食,从巡抚到各方官吏,其实不需要粮食,这些个粮食不好拿,也不好出手,需要换成一般等价物,这便是银子。
换成银子,这需要有人配合,这些对于官吏而言的烂谷子,自然有人代为处理。
杨氏在整个四川都是大户,四川地方望族,唯命是从,以杨氏为首的望族们,让那些个经纪买办们,把这些粮食收到粮仓。
这些粮食就变成了青稻钱,百姓们借谷子,还银子,而且利钱高到吓人,百姓们没钱还银子,只能卖儿卖女卖土地了,这便是兼并。
大明许多内生性的矛盾,千奇百怪,但大抵可以归纳到兼并二字,提笔区区十八笔,道尽人间万般苦。
“呸!什么狗屁的诗书礼乐之家,书香门第簪缨之户,狗屁不是!说他们是道貌岸然的畜生都是抬举他们了,简直是猪狗不如,盯着百姓那点余粮,那才几个钱!”朱翊钧听完张居正所言,说了脏话。
作为张居正这个大儒的门生,朱翊钧真的很少说脏话,更很少骂人,有利益冲突,彼此亮明刀枪火并就是,即便是早就知道了这帮玩意儿的面目,但是听闻这些事的时候,朱翊钧还是气愤不已。
本来,杨有仁死了,继续追击暂告段落,但事情发展就是如此,绕来绕去,再次绕到了他们杨氏。
不是朱翊钧针对杨氏,是乃是革故鼎新的路上,不是这件事,就是那件事,总会碰到杨氏罢了,作恶多端,大祸自招。
万历新政已经推行到了第八个年头,连南衙的遮奢户都怂了,认了朝廷的清丈还田政令。
“臣请陛下圣命,遣使四川专办此案。”张居正没有纠正陛下失仪,这说两句脏话而已,他们办事的时候不嫌脏,嫌陛下骂的脏?
“先生可有人选?”朱翊钧询问道。
张居正俯首说道:“都察院监察御史王谦。”
对付遮奢户,就要派出对遮奢户十分熟悉的人,王谦是晋党党魁的儿子,作为政敌,他前往四川,避免了沆瀣一气,为了打击张党的嚣张气焰,王谦也会不余遗力。
“先生所荐之人,极为合适,就是朕担忧王谦久在京师,恐难办好此事,若是出了麻烦,王次辅就这一个独子,恐伤君臣之和。”朱翊钧对这个人选很赞同,但王崇古就这一个儿子。
三年三十四万两银子,还没王谦的零花钱多。
若是王谦死在了四川,王崇古又如何自处呢,王崇古的圣眷堆积极高,官厂团造法,有了阶段性的成果,人事任命,自然要考虑王崇古的意见。
“臣和王次辅沟通过了,为国朝任事奔波,本就是臣子之大义所在,食君俸,自然要忠君事。”张居正左右看了看低声说道:“王谦已经有三个儿子,两个女儿了。”
王谦若是死了,那也是为老王家堆积圣眷了,反正他已经后继有人了。
“王谦为巡按御史,若是在四川出了事,四川地方承受不住这个代价。”张居正进一步解释道,这趟差事,危险有一些,并不是特别危险,除非四川想造反,这是基于行政力量恢复的前提下。
“嗯,那就王谦吧。”朱翊钧最终肯定了张居正的举荐,王谦带着缇骑千户、缇骑、都察院诸官,前往四川,主要针对的是四川地方望族,至于官吏,则是都察院和吏部之事。
张居正来到离宫面圣,自然不只是四川戥头案这一件事,他抖了抖袖子,翻出了一卷书,递给了冯保。
看着书放到了御案之上,张居正百感交集,感慨万千。
阶级论,张居正在这卷书里,详细的阐述了自己对阶级的理解和定义。
阶级,一种衡量掌控社会资源、调动社会资源能力大小的标准。
张居正将其分为世袭官、官选官、名门望族、乡贤缙绅、走狗皂吏、自耕农户、佃户长工、穷民短工、贱籍奴仆。
例如普遍存在大明的番夷奴仆,都属于贱籍,在华夷之辨中,番夷不是人,有个贱籍已经是高攀了。
产生阶级的根本原因,张居正在开始的时候,将其归因到了帝制,这让张居正迟迟无法动笔。
如果将阶级产生的原因完全归因帝制的话,那岂不是代表推翻帝制,就消灭了阶级?推翻帝制,作为保皇党中的铁杆保皇党,张居正怎么可能如此大逆不道?
这让张居正思索了好几年的时间,少年天才,历经风雨,摄政五年,当国九年的张居正,用了数年的时间思索这个问题。
细想之后,张居正发现自己有些管中窥豹,狭隘了。
阶级的产生,不是帝制和依托于帝制之下的官僚制度,阶级、帝制、官僚、矛盾,都是结果,而不是原因。
阶级的产生原因极多,张居正在这一卷书中,进行了详细的论述,在张居正看来,阶级是伴随着朘剥出现的,而朘剥则代表着生产剩余,而阶级存在的原因是生产有剩余,但生产力,也就是人改变自然能力不够充足,生产剩余无法满足所有人需求才产生了阶级。
“先生的想法,和儒家的大同,几无区别。”朱翊钧看完了一小段,打算细细研读,笑着对张居正说道。
按照张居正的逻辑,阶级产生的根本原因是生产力有剩余但仍然不足,当生产力过剩,则物质过剩,就可以消灭阶级了。
但朱翊钧觉得不是这样的,即便是生产力过剩、物质过剩,仍然存在阶级。
张居正并不幼稚,就像儒家把修身看的比天还高,似乎只要人人都修身,把德行修好了,就是伱爱我,我爱他的甜蜜大同世界,但这修身修德修了两千年了,大同世界仍然是遥不可及的梦。
政治主张,素来如此,一切政治主张,都要构建一个人人向往的理想国,而后向着理想的模样努力。
理想国不是用来实现的,是用来做梦的,俗称画大饼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