张居正欲言又止,坐在星光下,犹豫再三,还是开口说道:“陛下,臣最近见到了一种怪异的现象。”
“永定官厂距离臣这里不远,官厂倒还好,但是这民坊总是有些奇怪,本来是东家、掌柜、伙计,都是雇佣,但是这些个民坊,最近开始变了,东家不是东家,是父亲,掌柜的不是掌柜,是亲儿子,伙计不是伙计,是义子。”
“像是爹妈生了儿子,儿子需要尽孝一样,这些个义子们在工坊里做工,劳动报酬就给一碗饭,还要感恩戴德。”
“这种风力,似乎是从势要豪右收义子来的,大明禁奴仆,为了不被朝廷处置,就用义子义女代替,名为家人,实为奴仆的不良风气,蔓延到了民坊之中。”
朱翊钧听了半天,疑惑的说道:“爹味儿民坊?”
“陛下总结简洁明了!”张居正立刻说道,皇帝的总结太精炼了,爹味儿民坊,道尽了他想说的话,他摇头说道:“明明是生产关系,却转为家庭关系,打着家庭关系的名义,朘剥其劳动所得,这是臣丁忧赋闲,看到的现象。”
“明明是匠人们生产劳作的价值,却被朘剥而去。”
张居正详细的解释了他看到的现象,一个十五岁的孩子进了工坊做学徒,先拜了东家为父亲,而后拜老师父,每天早上都要敬一杯茶,每天晚上都要去磕头,晨醒昏定这是礼数,做错一点事,就是拳打脚踢不在话下。
有一个工坊的学徒,打破了一个染缸,染缸一百二十文,染料三钱银子,被拳打脚踢之后,当夜就自杀了。
这个案子被送到了县堂,却不了了之,因为是义子,所以给了二钱银子草草下葬了事。
这学徒创造的收益,全都被东家和掌柜给吃掉了,东家对学徒又打又骂,张居正就见识到一个东家,大早上,让人站成两排,一人给了两巴掌,然后所有人下跪大喊:谢东家赏饭。
“之所以伪装成父子,就是为了方便朘剥,塑造出一种,能做工都是恩赏,这种风气,蔚然成风。”张居正十分担忧的说道:“要说朝廷干预,这些东家也有应对,直接把这些学徒放归,学徒无所事事,自然要聚啸生乱。”
这民坊,你不管,他给你搞爹味儿民坊,这民坊,你朝廷一管,他们立刻裁员增效,让人失业,无以为继,不管就乱,一管就死,这和吏治很相似。
朱翊钧吐了口气浊气说道:“天大地大哪里没有吃一口饭的地方?”
“朕打算在热河建城,这地方四通八达,如果和全宁卫、大宁卫连成一片,互为犄角之势,则可以切断北虏和东夷女真之间的联系。”
“热河建城需要人、大宁卫修路需要人、辽东垦田需要人、官厂也需要人,四处都需要人,这地方没法干,就换个地方干,天大地大总有吃饭的地方!”
“陛下打算怎么办?”张居正笑容满面的问道。
朱翊钧思虑再三说道:“首先要从大明会典入手,爹就是爹,儿女就是儿女,这种义子义女,只要有亲儿子,在律法层面就不再认可,爹不是爹,儿子不是儿子,这算是怎么个事儿?”
“如若是托付呢?父母离去,无力谋生,只能托付旁人,又如何应对呢?”张居正立刻问道,他在提醒陛下,这个法子好也是蛮好的,但也就是蛮好的,有些治标不治本。
“先生以为呢?”朱翊钧眉头稍蹙,思考了起来,的确政令执行起来,困难重重,这年头投靠非常常见,义子义女这些诞生,是有一定的社会原因的。
“陛下缓思。”张居正就是不说他有什么主意,让皇帝自己想办法,大人的看顾和庇佑终究是要脱手的,皇帝要自己学会面对这些风风雨雨,茁壮成长。
朱翊钧思虑了片刻,眼前一亮说道:“那就不禁止义子义女,但是允许义子义女继承家业,这样一来,势要豪右们认义子义女,便不能那么肆无忌惮了。”
“表面上他们义子义女是家人,那就在利益上,也变成真正的家人。”
“陛下圣明。”张居正十分诚恳的说道,这种招数,其实都是在历史上用烂的招数,比如西汉赫赫有名的推恩令就是这个核心逻辑,加入利益分配,才能成为真正的一家人。
势要豪右们想收多少都可以,朝廷支持义子们喊冤分家产。
用烂了不代表不好用。
“嗯,这样还不够。”朱翊钧看着张居正非常确切的说道:“这手工工场里,匠人们面对势要豪右们,还缺少一种力量,和工场东家对抗的力量,让工场东家胆战心惊的力量。”
“大把头,应该组织匠人们,和东家议价才是。”
大把头,就是匠人里面的老大,这个大把头和山寨里的大当家几乎相同。
张居正立刻说道:“那势要豪右收买了大把头,大把头和势要豪右们沆瀣一气怎么办?这大把头,不就是形同虚设了吗?就像当初洪武年间设立了粮长,后来这粮长和缙绅合起伙来欺负百姓,百姓也是怨声载道,毫无办法可言。”
朱翊钧沉默了下来,说容易,做太难了,张居正接连的发问,让朱翊钧沉思了起来。
朱翊钧思虑了片刻说道:“应该有一个让匠人们喊冤的地方,这个大把头,民间要有,朝廷也要有才是,这才是自下而上和自上而下,稽税院只能稽税,所以要另设。”
“很难,但还是要做。”
“陛下圣明。”张居正俯首说道,陛下终究是能处理国事了,能力完全足够,有担当也有能力,即便是这些制度设计,仍然有很多的弊病,但都需要从实践中来,再到实践中去。
张居正和朱翊钧的夜话,主要说的还是张居正一直以来思考的问题,分配,国朝层面的分配制度的建设,今天不过是一个开头,张居正会用丁忧这段时间,完善自己的想法。
朱翊钧下榻宜城伯府这件事,完全是临时起意,是临时的决定,他安稳睡下之后,忽然被吵闹声惊醒。
“走水了,走水了!”一阵阵的呼喝从外面传来,脚步声、灭火声、火铳声、金戈碰撞之声,不绝于耳。
“陛下,有人行刺!”张宏立刻冲了进来,整个寝室里近处是红袍宦官,外面是红盔勋卫,由朱翊钧的陪练赵贞元和骆思恭二人带领。
朱翊钧站起身来说道:“取朕甲胄来!朕倒是要看看,到底是谁要朕的命。”
穿甲胄的过程中,朱翊钧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,这次刺杀的主要目标,真的是他这个皇帝吗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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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本章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