而现在,皇帝还把一张最好的牌送到了张居正的手里,潞王朱翊镠,一个平庸的继承人。
“臣曾听闻,楚党门下高启愚曾经在应天主持乡试,出了一道《舜亦以命禹》!臣不曾猜度张先生忠贞,但是有些事,又不是张先生能够自己决断,宋太祖赵匡胤,到底是他自己弄的黄袍,还是被人给他批的黄袍?”
“恳请陛下明鉴。”王锡爵没有理会冯保的骂人,而是直奔朱翊钧这个事主,跟冯保吵赢了吵输了,都是王锡爵输了。
皇帝微眯着眼看着王锡爵,这厮这话句句说自己没有离间皇帝和先生的关系,但是句句都在离间。
朱翊钧再次对高启愚生出一些恼怒来,这个家伙跑去泰西享福去了,留下了一个对张居正极其不利的事实,这个考题,就非常的扎眼,甚至能变成朱翊钧和张居正心底的一根刺。
君臣不可疑疑则为乱,故君疑臣则诛,臣疑君则反。若臣疑于君而不反,复为君疑而诛之;若君疑于臣而不诛,则复疑于君而必反。
君臣之间不能互相生间隙疑惑,否则必然生祸乱,所以皇帝一旦怀疑臣子,就必须诛杀,而臣子一旦怀疑皇帝就必须造反,因为如果臣子怀疑皇帝而不造反,就会因为皇帝的猜疑而死;若是皇帝猜疑臣子而不诛杀,则一定会被臣子所反叛。
这都是千年以来上演的老戏码了。
这个高启愚当初惹出的事儿,就是一个很大的突破口。
就像是当初赵匡胤的黄袍是自己披上的,还是别人帮他披上的,根本没有任何讨论的意义,陈桥兵变是赵匡胤披着黄袍,只要这个事实成立就足够了。
高启愚是否受到了张居正指示,也不重要,只要这件事发生了,就是一根刺。
朱翊钧被王锡爵这套组合拳打的一时愣在了原地,说实话,他无法反驳,也不打算反驳。
诸葛亮那样的人,漫长的历史长河里就一个孤例。
朱翊钧是个很强势的君主,而张居正也是个很强势的首辅,一山不容二虎,亘古未变的道理,而且朱翊钧已经和张居正在某些政令上,产生了政见分歧,虽然只是分歧,但是随着皇帝的长大,很显然会出现一些更大的分歧。
事物发展都是量变引起的质变。
王锡爵的所有论述,都是围绕着一件事展开,巩固皇权,这也是复古派们的拿手好戏,而今天王锡爵的这番奏对,着实让朱翊钧见识到了复古派的实力。
严丝合缝的论述。
“王学士所言,说徐有贞摇唇鼓舌,那王学士这番话,何尝不是摇唇鼓舌呢?用没有发生的事儿,凭白诬陷?”朱翊钧选择了蛮不讲理,直接扣了一顶诬陷的帽子。
王锡爵再拜,振声说道:“陛下,没有发生的事儿,臣也不愿意看到发生,天倾地覆之时,张先生一世忠贞美誉,春秋论断,定以为张先生为权臣也。臣恳请陛下收回成命,留潞王在宫中。”
朱翊钧颇为感慨的说道:“你说先生费这个劲儿,倒腾这些新政做什么啊,他和严嵩、徐阶、李春芳、高拱一流,那样便是,弄什么新政呢?吃力又不讨好。”
“行吧,你说让潞王留在宫中,朕准了。”
王锡爵面色狂喜,五拜三叩首大声的说道:“陛下圣明。”
朱翊钧往前探了探,面带微笑的说道:“正好,先生离朝后,这讲筵的两个时辰空了出来,闲着也是闲着,朕就亲自教育潞王吧,长兄如父,朕虽然很忙,但是教潞王的时间,还是有的。”
“把之前侍读试讲展书官等一应流程,全都捡起来,每日传潞王至文华殿,廷议之后读书。”
“就这么定了,冯大伴,传旨礼部知道。”
冯保直接笑了出来,他赶忙俯首说道:“臣遵旨。”
“啊?”王锡爵终于反应了过来,皇帝要亲自教潞王读书,而且是照着讲筵的流程讲解,这和王锡爵的目标完全不同,王锡爵还希望培养出一个传统的儒家至圣君王,这给皇帝教,潞王殿下,还能喜欢儒家,怕是用不了几日,就是一口一个贱儒了。
“这恐怕不合礼法。”王锡爵满脑门的汗,事情不应该是这样的!
朱翊钧两手一摊,开口问道:“朕不是每月都到彝伦堂进讲算学吗?王学士觉得朕的算学,讲的不好吗?还是王学士觉得朕这四书五经,经史典籍,学的不好?”
“王学士可是侍读学士,每月二十九日,都要考校朕的功课,王学士之前还都说朕睿哲天成什么的,说朕学得好?难道之前王学士都是在骗朕?”
“臣不敢。”王锡爵擦了擦额头的汗,终究是不敢说陛下学的不好,更不敢说,他之前在骗皇帝。
“那这件事就这么定了。”朱翊钧挥了挥手说道:“王学士回吧。”
“臣告退。”王锡爵走出文华殿的时候,差点一个趔趄从三层的月台上摔到楼梯下,他扶住了栏杆,才稳住了身形。
“不应该啊。”王锡爵还在品这次奏对。
他用尽了全力,用一个完美的逻辑,来劝谏了陛下,但是事情的发展,却完全不是他想的那样,他的目的是潞王,或者说皇储的教育权力,劝是劝了下来,但是目的没达成。
那这次奏对,到是劝谏成功,还是失败了呢?
王锡爵心神不宁的离开了文华殿,而朱翊钧则微眯着眼,看着王锡爵的背影。
“还是陛下有办法啊,险些让他给得逞了。”冯保不着痕迹的拍了个马屁,这作为皇帝身边的近侍,拍马屁讲究的就是一个事实确凿且充分,你贱儒吵赢了又如何?你目的还是没有办法实现,皇帝还是有办法。
朱翊钧将一本奏疏递给了冯保,摇头说道:“其实是先生昨日就上了道奏疏,不肯收潞王为弟子,理由和王锡爵所言是一模一样的,也是讲夺门之变,也是讲潞王,也是讲防患于未然。”
冯保作为司礼监的掌印太监,也的确有他不知道的奏疏,武勋们的奏疏,现在是可以绕开内阁、司礼监,直接呈送御前的,现在张居正是宜城伯,是武勋。
张居正获悉大明皇帝要将潞王送到西山,就直接上奏拒绝了,而且态度很明确,逻辑和王锡爵的上奏陈述的理由是一模一样的。
“这这这…”冯保看完了奏疏,一时间有些语塞,嘴角抽动了一下,哪有这样的奏疏,‘反贼’本人上奏说不能增加反贼的底牌,那这个‘反贼’真的是反贼吗?
朱翊钧吐了口浊气说道:“这些贱儒是不会明白,先生为何要推行新政的,这些贱儒更加不会相信,先生做的这一切,到底为了什么。”
“是呀,为了什么啊,先生只要跟着之前首辅步调一致,萧规曹随就是,只要能够平安过渡到朕长大了,先生就能在历史上得一个极高的评价了,他为了什么啊?”
“为了大明,为了国朝,为了天下黎民,倾尽自己的全力,让这个肮脏污浊的世界,变得清亮那么几分,让百姓稍微喘一口气。”
“王崇古训子说:这大明江山社稷是这些个脊梁骨撑起来的,不是他们这种小人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