不谈矛盾说,更不说小皇帝的那些理解,就张居正本人注解的四书直解,就已经足够离经叛道了,就这一个政字,张居正的理解,不仅仅是个名词,而且还是正人者之不正的动词表述,单单这一个字,张居正就已经可以被打为法家异端了。
当然,除了小皇帝,也没人能惩罚张居正。
冯保认为两人家里都有书坊,是为了求财,而朱翊钧则认为他们这两个御史在争夺知识的解释权。
两个目的兼有。
朱翊钧略微有些感触的说道:“张进、张诚挨了十丈,南衙言官王颐当初只是训诫了一番,你二人这是非要朝廷给他定个谶纬之罪,要王颐死不成?”
司礼监只是想挣钱,但是麻永吉和余乾贞真的想要王颐死。
“不过朕认真思虑,二位所说也有道理,文教国之大事,朕允了,张进打王颐之案,再行提问一二。”朱翊钧话锋一转,准备核准这份奏疏。
是麻永吉和余乾贞要翻旧账,小皇帝这里也有两笔旧账要翻一翻,比如胡宗宪案、比如刺王杀驾案,比如吴兑谎报军情案,比如徐阶长子徐璠杀人案。
麻永吉和余乾贞面色一喜,陛下居然答应了?
张居正一看这架势,立刻开口说道:“子曰:“成事不说,遂事不谏,既往不咎。廷议已经有了论断之事,非要拿出来再说,二位可要想清楚了,此端一开,后果难料。”
“先生!”朱翊钧听闻,略微有些埋怨的说道,张居正,你到底站哪头儿!
张居正罕见的产生了一些迷茫,小皇帝没亲政,张居正当国,那他张居正到底是在保护小皇帝,还是在保护朝臣?
若是把小皇帝从不能亲政的牢笼里放出来,到底放出来怎样一个恐怖的怪物出来?
看看这个阳光开朗的家伙,这眼睛珠子一转,就是个鬼主意,一切战术转化家。
鲁哀公问宰我:做祭祀大地的社,神位应该用什么木料?
宰我回答说:夏后氏立社用松木,殷人立社,用柏木,周人立社,用栗木,之所以用栗树,取于战栗之义。周时祭祀,都会杀死活人战俘或者国民,目的是使百姓战战栗栗,不敢反抗。”
孔子听到这些话,告诫宰我说:已经过去的事不用解释了,已经完成的事不要再劝谏了,已过去的事也不要再追究了。
这便是既往不咎的出处。
事之已成、已遂、已往者,不说、不谏、不咎。
圣人训不总是被遵守的,比如宪宗恢复叔叔朱祁钰的皇帝号,为于谦平反;比如胡宗宪案,录胡宗宪平虏之功。
张居正在提醒两个蠢货,非要吃馊饭,吃坏了肚子,别怪他这个首辅没提醒他们。
麻永吉和余乾贞猛地瞪大了眼睛,互相看了一眼,他们就差一点就上了小皇帝的当了,翻旧账这种事除非是重大事件,为了宦官打言官这点事,那是要死人的,而且是死一大堆人的。
究竟要死谁尚未可知,但麻永吉和余乾贞,肯定必死无疑。
“臣等所言有欠思虑之处,恳请收回奏疏。”麻永吉俯首帖耳,那是一个大气也不敢喘一下。
“无聊!”朱翊钧将奏疏给了张宏,如果不是张居正提醒,这俩家伙就上当了。
张居正见两个御史胆战心惊的离开,俯首说道:“陛下,何必跟两个浑浑噩噩的凡夫俗子计较,这种弘而不毅之徒,莫不是生而不知,学而不思,困而不解之辈。”
小皇帝书读的极好,引圣人训驳斥就是,把这俩人召见过来,显然从一开始,就是准备好了,给两个御史下这个套儿,俩蠢货能玩的过阴险奸诈小皇帝?
“猎物都进套了,先生又把他们吓跑了。”朱翊钧略显不满的说道。
张居正无奈的说道:“陛下,不教而杀谓之虐,不教而诛,则刑繁而邪不胜;教而不诛,则奸民不惩;诛而不赏,则亲属之民不劝;诛赏而不类,则下疑,俗险而百姓不一。”
不教而诛不是什么好词,若是教化不了,再杀伐便是。
万士和就倡导柔远人,柔不了再打。
“他们有父母、有恩师,还用朕来教他们吗?”朱翊钧眉头一皱,又反驳道。
张居正再次俯首说道:“君父一体,君国一体,君师一体。”
“行吧行吧,先生常有理。”朱翊钧听到这几个字,就知道不能再辩论下去了,张居正已经开大了。
君师一体,说的其实是,殿试之后,皇帝钦点进士,所有的进士就是天子门生,而天下所有的读书人,都在拼命读书,成为进士,成为天子门生。
张居正绝对不会切割这个概念,这个问题进入了不可辩论的环节之中。
朱翊钧笑着说道:“娘亲昨日问朕:先生父母存乎?”
“朕答曰:先生父母俱存年俱七十甚康健。娘亲便说:先生为元辅为国操劳殚精极虑,先生为帝师,教书育人诲人不倦,父母俱存,年各古稀康徤荣享,理当恩赏,全五常之伦,朕深以为然,特赐大红蟒衣一袭、银钱二十两、玉花坠七件、彩衣纱六疋。”
朱翊钧的确在尊师重道,若是张居正不是张居正,皇帝不会如此厚赏。
“倒是先生昨日上书,朕有些不解,朕赐了先生‘弼予一人永保天命’八字,也不应该?”朱翊钧问起了张居正昨天上奏究竟几个意思。
过年了,朱翊钧给张居正赐了八个大字,结果张居正上了一道奏疏,好生阴阳怪气了一番。
朱翊钧手指在桌上敲着,满是玩味的说道:“先生说:汉成帝知音律能吹萧度曲,六朝梁元帝、陈后主、隋炀帝、宋徽宗、宁宗皆能文章且善,尽然无救于乱亡,可见君德之大不在技艺间,也今皇上圣聪日开,宜及时讲求治理,以圣帝明王为法,若写字一事,不过假此以收放心,虽直逼钟王?亦有何益。”
“在先生眼里,朕就是汉成帝、梁元帝、陈后主、隋炀帝、宋徽宗、宋宁宗这等亡国之主了吗?”
张居正闻言,好悬眼前一黑,整天看热闹,今天热闹竟是我自己的!
他眉头紧蹙的说道:“陛下断章取义了。”
“先生的意思是朕错了?”朱翊钧嘴角勾出一个笑容,再次追击问道。
张居正赶忙说道:“陛下无错。”
戚继光看到此情此景,直接笑了出来,他是个粗人,藏不住笑,就小皇帝这种表现,哪个科道言官能欺负到小皇帝头上?
朱翊钧不肯放过,继续追击道:“那就是先生错了?”
“臣不是这个意思,臣的意思是,弼予一人永保天命,这八个字太沉了,臣担待不住,这段话就只是辞恩疏的一句,就是以这些亡国之主引以为戒。”张居正极为无奈的说道。
朱翊钧恍然大悟的说道:“哦,朕明白了,是皇叔朱载堉擅长音乐,先生怕朕跟着皇叔只顾着学音乐,玩物丧志,误了国事?先生这拐弯抹角的劝谏,是打算离间亲亲之谊啊!”
“陛下。”张居正认真的斟酌了一番,才说道:“臣有罪。”
自己教出来的,不生气。
“好了好了,不逗闷子了。”朱翊钧笑着摆了摆手,才说道:“今岁仍按旧制,接见外官、县丞、耆老、百姓,先生安排便是。”
“臣遵旨。”张居正俯首说道。
本文内容部分节选于万历皇帝和张居正关于鳌山烟火的讨论,最后张居正赢了,鳌山烟火不复设。张居正走后,鳌山烟火就成为了常理。靡费颇重。历史上的求月票,嗷呜!!!!
(本章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