而裕王登基的遗诏,正是徐阶写的!
海瑞斜着眼睛看了一眼陆树声,嗤笑一声说道:“可笑。”
“你!”陆树声完全没想到只得到了两个字,可笑,那种轻蔑和不屑一顾,像极了张居正平日里看他的眼神,就像是在看一个笑话一样。
杨博则是一言不发,让葛守礼稍安勿躁,海瑞回朝肯定要追击这个案子,这个大家都想到了。
海瑞看着皇帝陛下,十分确信的说道:“陆尚书,严世藩浊乱朝政,盗弄威福,磬国帑,竭民膏,终尝恶果,严党为何倒台?严嵩老矣,严世藩克扣给裕王府的岁赐,先帝输送严世藩一千五百银!严世藩才肯补发岁赐!”
“此事被世庙主上知晓,主上睿识英断,谴黜严世藩,方才倒严。”
“再论这从龙之功,哀冲太子、庄敬太子薨、五、六、七、八龙子皆生未逾岁殇,嘉靖四十四年,景王薨,世庙主上八子,仅剩下一个先帝,等到世庙主上龙驭上宾之时,世庙主上有选择吗?陆尚书,伱还敢提起此事?”
“陆尚书,咱大明皇宫是什么凶煞之地,龙生八子,仅剩先帝哉?”
“尔等真是贪天之功!”
海瑞的话骂的是陆树声,却是对小皇帝说的,陛下一定要警惕他们才是。
海瑞在治安疏中,提到过皇帝和臣子的关系,在他看来,嘉靖皇帝一意玄修,当然有问题,但是臣子们就没有问题了吗?
天下之人不直陛下久矣,内外臣工之所知也。
皇帝有问题,臣子也有问题,而且最后闹到嘉靖皇帝大行那一天,嘉靖皇帝只有裕王一个选择了。
海瑞这话一出,整个文华殿内,都是一片静悄悄,还有人小心的打量着台上的小皇帝。
有些话题是不能碰的,世庙五六七八皇子,刚出生没满周岁就殇了,到了嘉靖四十四年,也就只剩下了一个裕王,这个话题是决计不能碰的,但是海瑞就是要碰!
海瑞看着陆树声,稍加惆怅,略显惆怅的说道:“再说这优老之德,严嵩寄食于墓舍,既无棺木下葬,更无悼念之人,这何来优老之德?”
“严嵩乃是奸臣,怎能与徐公相提并论!”陆树声一听海瑞居然把严嵩和徐阶相比较,立刻有点急了,此话一出,陆树声立刻有些懊恼,上了海瑞的当。
海瑞根本不是同情严嵩下场,而是要把徐阶和严嵩相提并论,都以奸臣论之,显然陆树声说出来的时候,已经落入了海瑞的圈套之中。
海瑞嗤笑一声说道:“严嵩是奸臣,徐阶不是吗?严嵩罢相之后,犹之严嵩未相之先而已!”
“严嵩贪腐钜万,徐阶就没有贪腐了吗?诓骗延误转运颜料银、揽侵起解钱粮,历历有据!”
“严嵩儿子修大殿,徐阶儿子就没修大殿了吗?永寿宫现在还有碑文,乃是徐璠督大工营建。”
“徐阶侵占田亩也是假的?华亭一县、松江半府膏腴皆姓徐,田契案卷历历在目!”
“徐阶与朱堂等豪商经营布庄是假的吗?到现在京师,还有他们徐家的布庄。”
“松江府多棉田,徐阶竭泽搜刮民膏,纵家奴低价收棉,百姓苦不堪言,乃是我在松江府治水时亲眼所见!”
严嵩罢相之后,犹之严嵩未相之先而已,非大清明世界也。这是海瑞在《治安疏》里的原话。
朱翊钧反复研读过好多次海瑞的治安疏,这话怎么看,都不像是好话:严嵩被罢免之后,徐阶当国,也就和严嵩未做宰相之前一样,不是什么好世道。
海瑞和陆树声这一次的交锋,陆树声落入了下风,一时间有些哑火,不知道如何反驳。
事实上对徐阶的追击并没有因为海瑞致仕而终止。
在海瑞致仕后,徐阶希图再起,高拱一看这徐阶还想再起,就一直在追查徐阶的案子,海瑞这些话,并非虚言,而是信实之言,陆树声处于下风,完全是因为严嵩干的那些事,徐阶也在干,甚至是有过之无不及。
这让陆树声如何申辩?大家讲规则含糊其辞,都是抛开事实不谈,你非要讲事实,把事情掰开了揉碎了讲,这还怎么辩论?
陆树声有些求助的看向了张居正,而张居正却一言不发的翻动着手中的奏疏,似乎这一切跟他没什么瓜葛一样。
陆树声用力的咳嗽了下,张居正仿佛才回过神来一样,看着海瑞,平静的问道:“海总宪,要如何?”
海瑞言简意赅的说道:“还田。”
陆树声满是惊讶的说道:“就只还田,就行了?”
海瑞整出这么大的阵仗,陆树声还以为海瑞要做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,结果说来说去,只是还田?
还田而已,还来还去的,最后还是落到徐阶的口袋里罢了。
张居正抬起头看向了海瑞,海瑞这次回朝的表现,超出了张居正的预期,这哪里是不谙政治斗争的样子?分明就是个典型的、通权达变的循吏。
这张诚、罗拱辰收洋船税赋,海瑞居然以嫂溺须援之以手,事急从权宜之计,将功过分开论断;而在追击徐阶的案子上,海瑞表明自己的态度,追击是一定要追击的,但是却没有直接赶尽杀绝。
张居正发现,自己小瞧了海瑞,这人在家里闲住了两年,不知道悟出了怎么样的道理来,开始知道妥协了,学会了曲则全的海瑞,将会非常难缠。
“怎么个还法?”张居正眉头紧蹙的问道。
“我有奏疏。”海瑞拿出了奏疏,放在了张居正的面前,张居正翻开看了几眼,立刻合上,眼睛微眯的看着海瑞说道:“海总宪,意主于利民,不器栋梁之才也,此事容我禀明陛下决断。”
张居正说完,把海瑞的奏疏翻进了袖子里,对着月台俯首说道:“海总宪所言,臣以为并无不妥。”
“嗯,那就继续廷议吧。”朱翊钧有些奇怪,海瑞的奏疏里,到底说了些什么,让张居正如此的慎重,甚至把奏疏都收进了袖子里,不给旁人看,更不廷议。
廷议在吵吵闹闹中结束,群臣见礼拜别了陛下,除了张居正以外,海瑞也留了下来。
“臣拜见陛下,陛下万岁,万岁,万万岁。”海瑞再行大礼,甩着袖子,五拜三叩首,十分郑重,这次能够回朝,非他人举荐,而是由陛下亲自下章,海瑞不需要承任何人的情。
朱翊钧笑着说道:“爱卿,日后私下奏对就不用跪了,朝廷也需要山笔架在朝,清朗风气,以正人心。”
“臣遵旨。”海瑞这才站了起来,俯首说道:“陛下,臣在琼州旦往暮还,归诚诗书,以求慎静以处忧,臣有忧虑,既无法挂冠辞官,皈依自然,也无法保官守禄,安闲泰适,更无法纵酒狂歌,肆意不羁,道理贯心肝,忠义填骨鲠,朝令臣不得不得签书公事,臣惭愧,做不到心安,穷则独善其身。”
“谁下令让爱卿不得签书公事?”朱翊钧眉头一皱,察觉到了不正常,缙绅在地方享有司法特权,也有安土牧民的义务,所以地方之事,衙门也要和缙绅商量一二,若是有谏言,也可以用官道驿路,送京师沟通一二,这叫签书公事。
比如高拱是回籍闲住,就不能对国事指指点点,闲住就是不能签署公事,不能用官道驿路,不能和京中官员联络。
徐阶却可以跟朝中都给事中舒化、给事中戴凤翔书信往来,最终海瑞以鱼肉缙绅的罪名,被改任,而后被迫致仕。
宋哲宗继位,高太后临朝称制,王安石变法的左膀右臂吕惠卿,就被授建宁军节度副,使本州安置,不得签书公事。
就朱翊钧所知,海瑞乃是致仕,按照大明的官场规则而言,作为缙绅,也可以对着国事指指点点的。
但是有些人不让。
“俱往矣。”海瑞并不想多谈此事,事情已经过去了,不应该执着于过去,而是应该着眼于将来。